冬天就快结束了,地里的活计忙得差不多了,稻草堆满了牛圈楼,柴码也码得高高的、长长的;村子里隔三差五响起杀猪的声音,平时大家都在田里地里忙活,眼瞅着一天天热闹起来,年关近了,家家都忙起来啦,忙着做客呢。
年前的客,名堂多着呢。杀猪,讨媳妇,嫁姑娘,拜高寿……杀猪客,你家一天,我家一天,他家一天,排都排不过来;条件好的,一头不够,宰两头大肥猪,能叫的都叫上;条件差一些的,只杀一头,紧着至亲好友,吃完一天,剩多少就多少吧,反正五天一街,有钱,啥时候都能买到,还是新鲜的哩,省得一年到头吃腊肉。
过年好小时候,家里困难,过年基本是不可能杀猪的,自然,我们没有邀请亲朋好友的机会,只盼着哪家亲戚赶快杀猪,可以去好好吃一顿,也算是提前感受过年的快乐。好不容易,等到亲戚家的邀约,便激动得睡不着觉,早早自告奋勇,可以一大早就去帮忙。拗不过,父亲一般都会同意,在家里我是老大,有我先去帮着,父母可以做点活计再去。所以,每次我都理直气壮,毕竟是代表一家人去帮忙的嘛。
吃过早饭,家里有什么青菜白菜,抱上一捆,有青蒜,拔上一大捆,就算是去帮忙了。既然是帮忙,总不能听到猪叫才去,那显得不积极了,就像是去混吃一样,没面子。到了亲戚家,大人们正做着准备工作,大铁锅里的水满满的,慢慢冒着小气泡;杀猪师傅嘴里叼着一根快燃尽的烟,手拿杀猪刀在磨石上来回磨刀,只等时间一到,能给肥肥的大猪一个痛快;老人们,照例在院子里有阳光的地方坐在小板凳上把自家和客人带来的各种菜一一择拣,一个个笑眯眯地,眼睛里满是幸福……
我能做什么呢?来帮忙,总要勤脚快手,能做什么做什么,不能做的,尽量学着做吧。看看水还没开,赶快跑到柴码前抱上一抱柴,只管往灶里面添,火大了,水“咕嘟咕嘟”就开了,大人们就笑我,还想再咂一锅烟,水就被这个小娃烧开了,怕是先把猪杀倒再说。其实就算我不加柴,那水也快开了。
大人们一起身,我便会跟在后面,也想要体验一下杀猪的感觉。但是,好多时候我最多只能帮着按着一只猪脚,旁边还有大人用膝盖帮我压着,我捏着猪脚的手,经常是被弄上满手的猪粪,臭得难以形容。本来嘛,这事情也轮不上我,大人们看我平时还算乖巧,配合我体验而已。有那么一两次,人手不够,大人们让我抬个大脸盆接猪血,正好那大猪实在顽强,左蹬右踢,就差没溅我一头一脸。
猪一杀倒,就要褪毛。费力地一趟趟来回把烧开的水打在桶里提到大人们刮猪毛的地方,还好,为了赶着水烫赶快把猪毛刮干净,提水的人不会只是我一个小孩,能提水的都上。不一会儿,桌子上便只剩下一头身子白白净净的大猪了,猪脚猪手猪头,还就那么毛茸茸的。大人们歇下来,纷纷点上烟,互相开始估算有多重,除了下水会有多少斤肉,不服气的,干脆*上一把,等称过后,*赢的多喝一杯两杯酒,仅此而已。
接下来,反正我最喜欢跟着烧猪头猪脚,围着单独烧起来的一垅火,下好的猪头猪脚往火上一架,尽量不闻猪毛烧焦的味道,捡着猪头猪脚烧出来的肉香味使劲闻就行。火候差不多了,负责烧猪头猪脚的大人会悄悄告诉我,去弄点盐来。我心领神会,到主人家盐罐里撮上一撮盐,小跑着回到火垅边。红红的火炭上,早就单独割了几小块肉烤着了,大人接过盐,撒上,先拿起一块递给我。香!那个味道现在都记得。闻到味道,手上闲着的人们便纷纷围拢过来。见这架势,负责烧猪头的大人只好自己先不管有多烫,赶快吃掉一块,然后大叫着“猪头着吃完咯”起身拿盆,装上烧完毛的猪头脚清洗去了。边洗着,趁不注意,自己又拿刀割点已经烧熟的放到嘴里。
洗下水的,可就有点痛苦了。帮着翻肠子的大人冲水,都觉得受不了,臭。肠子翻完,大人们会用一些苦菜叶子和肠子放在一起清洗,这样洗出来,臭味便没有了。洗好的肠子,放在一个簸箕里面,老人们也会围过来,帮着灌香肠。印象中,那时灌香肠,一般人家都舍不得用肉,大多就是用糯米、豆腐和着猪血来灌。一根短短的竹管,一堆乱七八糟的猪肠子,在老人们熟练的操作下,不大一会儿,院子里便会挂起一根根灌好的肠子,晾在太阳下,泛着油光。
另一边,主刀的大人开始“破肉”了。根据主人的要求,要压火腿的,先把猪腿割下来,斤头要准,样子要好看;大概今天会有多少人来,小炒肉要炒多少,先割好放到盆里;排骨要煮多少,就着大砍刀砍好;煮的要煮多少,也要切好。反正,这一天要吃的,尽量把边角料都处理,剩下来的,按主人的要求,大小差不多,一块块砍好,先堆在篾笆上滤水,差不多了帮着腌上盐巴。年猪,就算是杀好了。
男人们,都歇下来了。这不,所有的肉过了秤,打*赢了的,端着酒杯,小口小口品着,太阳底下,虽不胜酒力,但赢的感觉实在太好;火垅边上,茶壶摆好了,酒壶酒杯摆好了,香烟也拆开了,所有的东西,大家随意,说着今天的猪比昨前天谁家的胖一些,油更多一些,煮起来应该得快之类的话,中间不忘打趣一下洗猪下水的谁谁动作慢怕是洗不干净之类;实在无聊的,早就拉好一张桌子,张罗着开始打扑克啦;只有主人家,进进出出,忙着张罗丰盛的晚餐了。主人家不说话,也不会有人提烤点肉吃的动议,那个时候,大家的生活都不宽裕,能省就省着点呗。要搁现在,猪小一点,怕是烤就烤完了。那时,看一家人生活过得怎么样,只用看看人家家里挂着多少腊肉就清楚了。
这时的我,一般是在帮着切菜、切肉。炒菜炒肉轮不到我,吃的人多,都是大人在弄,我连站在灶边都够不着铁锅。切萝卜丝可是我的绝活,切得快,切得细,连那些老人都不停夸我,我切得更认真,也该为大家做点什么的嘛。切好一大盆萝卜丝,先撒上盐巴腌着,按着自己的经验,拿来一个大碗,酸醋酱油花椒辣椒味精一一放好,调出一碗佐料来,我能为大家做的,大概就这些了,只不过,心里高兴。接下来,我也会主动跟着姐姐阿嫂们切切要炒的肉,只不过平时缺乏练习的机会,经常把肉丝切错或者切得太厚,不时招来一阵笑声。
做完这些,便等着太阳偏西,好开始大快朵颐了。时间还早,就凑在牌桌前看大人们打扑克,经常为面前的人出错牌而捶胸顿足,也会被那些算牌算得准的大人深深折服。我们小娃娃是上不了桌的,除非有多余的扑克,有愿意跟我们玩的大人。
来吃饭的客人陆陆续续来了,院子里又热闹起来,除了帮着发烟倒茶,我可就盼着家人也赶快出现。时间差不多了,打牌的桌子也收了,吃饭桌子一一排开,帮着大人们舀菜,端上桌子,再少,也有五六桌人的。一下子,小院里充溢着肉香,小炒肉,凉拌猪头肉,排骨汤,回锅肉,油炸粉肠,青蒜炒猪血……哎呦,口水早就咽了又咽。当然,少不了我拌的萝卜丝。
坐下来,抬起碗,却迟迟找不见父母来到,满满的一桌大肉,好像就没有了想象中的味道。经常,父亲太阳落山才带着弟弟妹妹来到,亲戚们重新热过菜,才在灯下开始吃饭。我就在火垅边等着,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母亲因为家里的猪啊鸡啊需要照看,一般不会来。
天渐渐黑了。等着父亲和弟弟妹妹吃好饭,小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的时候,父亲赶着喝杯茶,吸一竹筒烟,亲戚们已经单独给我奶奶和母亲准备了菜,我们就该回家了。奶奶和母亲可能还没吃饭呢。
我点着火把,父亲背着弟弟,两个妹妹跟在身后。三十分钟的山路,说着笑着,好像很快就到了。饱了一回口福,好像寒冬的冷风也温和了许多,走着走着还出汗了。
那些年,每到做杀猪客的时候,总会无意间听到父亲的叹息声,只想着应该是父亲累了,不曾往深处去感受父亲的辛酸。
我们慢慢长大,一个跟着一个离开家乡,村子里的杀猪客就成为了记忆。这些年,家里的条件慢慢好起来,杀个猪吃也不是困难的事了。每年一进腊月,父亲就不停打电话来问,要回来呢嘛,什么时候回来?如果回来早就等着你们回来再杀猪,回来晚我们就先杀了,节令不合适了。农村杀年猪是要讲时间的,早了晚了,挂出腊肉来都不好。偏偏,我们每年都不能早早回家,只不过,就算是晚一些回家,家里没养着猪,我们都会尽量买上一头猪或羊,大小不说,叫上所有的亲戚,一顿吃完也罢,只为父亲一脸的满足和欣慰。
每年从老家返回的车上,总会有父亲亲手腌制的腊肉、香肠,还有那份彼此才分开就开始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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