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四操
“处处藤萝缠古树,重复藤葛绕丛柯。为人谁不遭荆棘,那见西方荆棘多。”此荆棘非外边之荆棘,乃修道者心中之荆棘也。
八戒上前努力,师徒们人不住手,马不停蹄,又行了一日一夜,却又天色晚矣。那前面蓬蓬结结,又闻得风敲竹韵,飒飒松声。却好又有一段空地,中间乃是一座古庙。庙门之外,有松柏凝青,桃梅斗丽。
八戒所搂开者,世间之荆棘也。“西方”路上者,修行者之荆棘也。以“修行者”的名目出现的荆棘,不仅不易辩析,而且极具诱惑力,不知不觉坠入陷阱,且有性命之忧。荆棘林中,一片“空地”足以暂息身心,一座“古庙”可以安顿心灵,何况风敲竹韵,桃梅斗丽?
行者看了道:“此地少吉多凶,不宜久坐。”
沙僧道:“师兄差疑了,似这杳无人烟之处,又无个怪兽妖禽,怕他怎的?”
说不了,忽见一阵阴风,庙门后,转出一个老者,头戴角巾,身穿淡服,手持拐杖,足踏芒鞋,后跟着一个青脸獠牙、红须赤身*使,头顶着一盘面饼。
《四十二章经》中云:“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身处荆棘林中,急须一切拨开,方得妥当。下马少憩,妖孽即至。“呼”的一声,把长老摄去,飘飘荡荡,不知去向。妖何为乎?亦自造耳。
却说那老者同*使,把长老抬到一座烟霞石屋之前,轻轻放下,与他携手相搀道:“圣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荆棘岭十八公是也。因风清月霁之宵,特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耳。”
那长老却才定性,睁眼仔细观看,真个是——
漠漠烟云去所,清清仙境人家。正好洁身修炼,堪宜种竹栽花。
每见翠岩来鹤,时闻青沼鸣蛙。更赛天台丹灶,仍期华岳明霞。
说甚耕云钓月,此间隐逸堪夸。坐久幽怀如海,朦胧月上窗纱。
世人多将此等幽静之地,比作“世外桃源”。岂知陶渊明的理想国:“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乃是平民生活的场所,岂是附庸风雅之徒会友谈诗、消遣情怀之所在。
三藏正自点看,渐觉月明星朗,只听得人语相谈,都道:“十八公请得圣僧来也。”
长老抬头观看,乃是三个老者:前一个霜姿丰采,第二个绿鬓婆娑,第三个虚心黛色。各各面貌、衣服俱不相同,都来与三藏作礼。
长老还了礼道:“弟子有何德行,敢劳列位仙翁下爱?”
十八公笑道:“一向闻知圣僧有道,等待多时,今幸一遇。如果不吝珠玉,宽坐叙怀,足见禅机真派。”
三藏躬身道:“敢问仙翁尊号?”
十八公道:“霜姿者号孤直公,绿鬓者号凌空子,虚心者号拂云叟,老拙号曰劲节。”
悟元子云:“此言以诗词章句,谈禅论道。消遣而乐烟霞之志,会友而玩风月之宵。自谓石藏美玉,道高德隆,可以提携后人,而不知实为荆棘中之老*也”;所谓“孤直”、“凌空”、“拂云”、“劲节”者,“是皆误认一己本质,不待修为,空空一静,即可成真,而不知一身纯阴无阳,孤阴不生,独阳不长,焉能了得生死”?[14]
圣贤心法大道,甚易知,甚易行,贵在脚踏实地,身体力行。三国管辂云:“忠孝信义,人之根本,不可不厚;廉介细直,士之浮饰,不足为务也。”[15]
三藏称谢道:“四位仙翁,俱享高寿,但劲节翁又千岁余矣。高年得道,丰采清奇,得非汉时之四皓乎?”
四老道:“承过奖,承过奖!吾等非四皓,乃深山之四操也。”
所谓“四皓”者,乃秦末四位隐士,名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公者,为避兵火,蛰居商山。汉兴,四人年龄都八十多岁,须眉皓白,被称为“商山四皓”。
据《史记·留侯世家》记载,刘邦因见太子刘盈天生懦弱,才华平庸,欲废刘盈而立戚夫人所生的刘如意。吕后用张良之计,使太子卑辞束帛致礼,安车迎四皓于宫中。刘邦一见大惊:“吾求公数岁,公辟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四人皆言:“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窃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耳。”刘邦曰:“烦公幸卒调护太子。”四人为寿已毕,趋去。刘邦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
四皓身处山野,心存魏阙,操守暂且不论,果能壮太子之天性而增其才学?宫廷阴谋中一个*治棋子罢了。杜牧《题商山四皓庙》云:“吕氏强梁嗣子柔,我于天性岂恩仇。南*不袒左边袖,四老安刘是灭刘。”
四个妖孽,唐僧尊之为“仙翁”,敬之为“四皓”,其自命“深山四操”,可知欺世盗名之流,阴柔狠*之辈,数不胜数,防不胜防。
木仙庵
四叟向三藏请教禅法。
长老闻言,慨然不惧,即对众言曰:
“禅者,静也;法者,度也。静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涤虑,脱俗离尘是也。夫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至德妙道,渺漠希夷,六根六识,遂可扫除。菩提者,不死不生,无余无欠,空色包罗,圣凡俱遣。访真了元始钳锤,悟实了牟尼手段。发挥象罔,踏碎涅槃。必须觉中觉了悟中悟,一点灵光全保护。放开烈焰照婆娑,法界纵横独显露。至幽微,更守固,玄关口说谁人度?我本元修大觉禅,有缘有志方记悟。”
唐三藏还挺自信,慨然不惧,侃侃而谈。不知这一席高论,把一路上妖怪的老窝,全都抖搂出来了。因要“洗心”,碧波潭的妖怪就来了;欲“脱俗离尘”,深山老林里的妖怪就来了;感叹“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后面身背“人种袋”的假佛祖就来了。
拂云叟道:“禅虽静,法虽度,须要性定心诚,纵为大觉真仙,终坐无生之道。我等之玄,又大不同也。”
三藏云:“道乃非常,体用合一,如何不同?”
拂云叟笑云:
“我等生来坚实,体用比尔不同。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笑傲风霜,消磨日月。一叶不凋,千枝节操。似这话不叩冲虚,你执持梵语。道也者,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什么?石狮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彻骨髓。忘本参禅,妄求佛果,都似我荆棘岭葛藤谜语,萝壮浑言。此般君子,怎生接引?这等规模,如何印授?必须要检点见前面目,静中自有生涯。没底竹篮汲水,无根铁树生花。灵宝峰头牢着脚,归来雅会上龙华。”
如拂云叟者,非不知道,乃不行道也。听他议论,高屋建瓴,正唐三藏之泄邪行气之针石也。拂云叟言:“道也者,本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什么?”虽有道佛争竞的意思,倒也直抵三藏的病根。
拂云叟又言:“石狮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彻骨髓。忘本参禅,妄求佛果,都是我荆棘岭葛藤谜语,萝蓏诨言。”禅家常将语言上纠缠不清叫作“葛藤”。如洪州资福宗诱禅师上堂云:“龙泉今日与诸人说些葛藤。”良久曰:“枝蔓上更生枝蔓。”唐三藏泥于经文名相,此“荆棘岭”之所以为“荆棘岭”也。
拂云叟又云:“必须要检点见前面目,静中自有生涯。没底竹篮汲水,无根铁树开花。灵宝峰头牢着脚,归来雅会上龙华。”句句打破禅关空寂,勾出玄妙精髓,一部《西游》立言之大要也!
三藏闻言叩头拜谢,十八公用手搀扶,孤直公将身扯起,凌空子打个哈哈道:“拂云之言,分明漏泄。圣僧请起,不可尽信。我等趁此月明,原不为讲论修持,且自吟哦逍遥,放荡襟怀也。”
拂云叟笑指石屋道:“若要吟哦,且入小庵一茶,何如?”长老真个欠身,向石屋前观看,门上有三个大字,乃“木仙庵”。
“拂云之言,分明泄露”,本当敲空出血,却又吟哦逍遥,已入雕虫小道,进而放荡情怀,更是文人无行了。
三藏与四叟唱和之辞,味同嚼蜡,相互恭维,沾沾自喜,虚伪矫饰,与大观园里一群至性至情的小女子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正话间,只见石屋之外,有两个青衣女童,挑一对绛纱灯笼,后引着一个仙女。那仙女拈着一枝杏花,笑吟吟进门相见。那仙女怎生模样?他生得——
青姿妆翡翠,丹脸赛胭脂。星眼光还彩,蛾眉秀又齐。下衬一条五色梅浅红裙子,上穿一件烟里火比甲轻衣。弓鞋弯凤嘴,绫袜锦绣泥。妖娆娇似天台女,不亚当年俏妲姬。
四老欠身问道:“杏仙何来?”
那女子对众道了万福道:“知有佳客在此赓酬,特来相访,敢求一见。”
十八公指着唐僧道:“佳客在此,何劳求见!”
三藏躬身,不敢言语。
杏仙自谓“周时孔子立坛场”,见了圣僧却挨挨轧轧。拂云叟与十八公做媒,孤直公与凌空子保亲。至此,三藏方才如梦初醒,跳起来高叫道:“汝等皆是一类邪物,这般诱我!当时只以砥砺之言,谈玄谈道可也,如今怎么以美人局来骗害贫僧!是何道理!”
三藏一旦觉悟,悟空不期而至,不知不觉间,荆棘岭已度过也!
原来那孙大圣与八戒沙僧,牵着马,挑着担,一夜不曾住脚,穿荆度棘,东寻西找,却好半云半雾的,过了八百里荆棘岭西下,听得唐僧吆喝,却就喊了一声。
那长老挣出门来,叫声:“悟空,我在这里哩,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那四老与*使,那女子与女童,幌一幌都不见了。
师徒寻出根踪,乃桧、柏、松、竹等木为怪,分明仙佛门中荆棘之精,而伪为道学之怪也。
八戒闻言,不论好歹,一顿钉钯,三五长嘴,连拱带筑,把两颗腊梅、丹桂、老杏、枫杨俱挥倒在地,果然那根下俱鲜血淋漓。
三藏近前扯住道:“悟能,不可伤了他!他虽成了气候,却不曾伤我,我等找路去罢。”
行者道:“师父不可惜他,恐日后成了大怪,害人不浅也。”
那呆子索性一顿钯,将松柏桧竹一齐皆筑倒,却才请师父上马,顺大路一齐西行。
树精花怪,的确不曾害人。然而,世人重果不重因,菩萨重因不重果。或善或恶,只在当初一念之间耳。故云:“这回因果,劝人为善,切休作恶。一念生,神明照鉴,任他为作。”
“那呆子索性一顿钯,将松柏桧竹一齐皆筑倒”,此又八戒之功也。
注:
[14]《西游原旨》,(清)刘一明著,中国致公出版社,年,页。
[15]《三国志》,(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岳麓书社,年,页。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李志*,一九六五年生,河南汝州人。一九八八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二〇〇五年考入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师从麻天祥先生研修佛学,后获哲学博士学位。二〇〇九年师从王澄先生学习书法。现任河南宏光国学博览馆馆长,风穴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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