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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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芳信负红梅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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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子不由自主地走向红梅谷,如潮汐受月球吸引,如候鸟被召唤回乡。是一个春天的夜,风裹挟着红梅的甜腻香气拂面而来。守夜的谷川提着灯笼,闲坐在树下,慵懒地打哈欠,渐渐歪在树干上睡着。半掩的衫子透出锁骨的萧瑟,长发倾泻肩头,眉间渐染甜睡的神色。月色很美,衬得他的白衫光芒皎皎。歌子眼眶泛出一圈水光,默然垂下眼睑。风声从躁动走向寂静,一只虫子入怀,顺着衣襟爬,大抵是把歌子衣服上的红梅细致得以假乱真。薄薄的灯笼光跌进低压压的雾气里,红梅灼灼像连片的云。

经年不开的古朴院墙爬满藤蔓,叶子被虫蛀了繁星般的洞。院门两侧贴了幅对联,纸张缺了角,字迹上的漆金也早已掉落了。歌子在台阶前踌躇了一会儿,伸手推开门。那只在歌子衣襟上爬行的虫子,蓦地振翅飞走。

歌子出生时,战事的余火刚好燃成灰烬。镇上的灯笼亮了整夜,数日不熄。河里也放满花灯,顺着河水漂到下游。歌子出生时没有哭声,算命的说,她是红梅转世,命途注定多舛。歌子的父亲不信转世之说,直到六岁那年,父亲亲眼看见歌子在红梅树上睡觉,身影掩映在红梅中,仿佛与梅树融为一体。歌子家的梅树下是个大水缸,水面上飘着几片被风吹落的新鲜花瓣。父亲怕她落入缸中,然而她就像是长在树上的梅花,在树上纹丝不动地睡了整夜。那夜以后,父亲解雇了家中所有下人。

河冻初融,草长莺飞,时间就是这样被拉长的。歌子十六七岁的时候,美得让路人望着望着就撞上梅树,兜满一头撞击而下的梅花。此后她出门便换上男装,抹灰了脸,晃荡在人群中赏花。红梅谷的花事在白天举行,夜晚则举行灯会。灯会向来热闹,歌子捧着河灯往河边走。水面河灯朵朵,辉煌如星海,顺水流向远方,带走祈愿。歌子追着河灯跑到下游,梅花树下有人在借着河灯和星辉的光芒雕刻天女像。她用指尖摸了摸天女的五官,问雕刻师:“天女长这样吗?”雕刻师说:“天女的画像长这样,我是照着天女画像雕刻的。”歌子在梦中见过天女,天女穿着粉色的薄纱,赤脚向她走来,温柔浅笑。

灯会隔天歌子照旧换了男装出门,钻进一条小巷,左拐右探地穿来绕去。卖糖葫芦的走在前头,只见糖葫芦颗颗滚圆,浇着诱人的糖浆,甜香闯进鼻腔,新鲜得讨喜。歌子动了歪念,就跟在卖糖葫芦的身后放慢了脚步。她的手正朝糖葫芦伸到一半,响起一个声音,问糖葫芦怎么卖。歌子慌张地收回手,重心不稳,朝前差点栽了个跟头。然后那个坏她好事的人,拽住了她细弱的肩膀,她心里一时有些小鹿乱撞。

“给你。”谷川塞给歌子花钱买的糖葫芦,歌子拿着糖葫芦,也不知该说什么。直到谷川走远了,歌子还是没回过神来。忽地轰隆隆一阵闷响,雨滴豆大落下,溅起朵朵水花。歌子踮脚跑向屋檐下,她那时踮起的脚尖,还有着十六七岁的喜乐。远处的天际在雨后亮着一条瑰丽炫目的彩色光带,歌子握着糖葫芦的手黏糊糊地散发着比梅花更甜腻的香味。她不过动了次歪念,竟牵出了少女时期的情动。歌子眨着清澈如琥珀的眼睛,拧起好看的眉,望着谷川走远的巷口呆立。

2

谷川在震天的锣鼓声中醒来,身上滑下一件披风。他仰头透过红梅看天,像是在看一个满是落霞的*昏。他折了两枝红梅,沿着河流走到下游,父亲还在雕刻天女像。星辉黯淡,水面也没有河灯,好在月光皎皎。“你还记得那个在梦里见过天女的少年吗?”谷川在父亲旁边坐下,把酒壶从腰间取下,仰脖喝起了酒。谷川不时受邀去参加曲水宴,他作诗行令投壶的才华都是出挑的,没有人能罚他一口酒。

“你别喝得脸红耳热的,又要叫歌子的名字。”知道谷川酒量浅的人极少,父亲是其一,所以不放心他多喝。“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告诉你,歌子就是那位在梦中见过天女的少年。她当时是假扮了男装,追着顺流而下的河灯,跑到你这儿。”谷川歪斜着躺在积满木屑的地上,歌子的名字像他含进口中的一口酒,酒入愁肠,助长了万千种牵扯的可能性。风轻轻地掠过,他亲手折下的两枝红梅,像歌子湿漉漉的头发,跳跃起舞的身体。

即使在睡觉,谷川的意识也还醒着。祖辈都说,用千年梅树雕刻的天女像可以庇佑红梅镇千年不受战火牵连。可是谷川出生那年,战火烧光了红梅镇的所有红梅树。红梅镇的红梅在一年的时间里,有半年都在盛开,娇嫩鲜艳,像少女的脸。可是再也没有一棵千年红梅树,真的貌若天女,可以用于雕刻神韵皆备的天女像。

谷川遇见歌子的那日,是在一个曲水宴。歌子白衣缟素,插着梅花发髻,叼着杯子与人同桌喝酒,偶尔捡一盅分给桌子下的老狗。那个情景让谷川觉得围着歌子坐的所有人,都漾在风里。谷川这么想着,暖洋洋地笑起来。歌子刚好抬头碰上他的笑容,竟在他的注视下举起袖子遮脸,牵着桌下的老狗从曲水宴离席。谷川坐在席间,心不在焉地作了几句诗,喝下一口并没有罚他的酒,便也离了席。

歌子在河边盘坐,手指略微拨动过于繁复累赘的衣裙,笑意盈盈地看老狗在河里欢快地洗澡。老狗游上岸后,甩了甩身上的水,唯独没有甩掉粘在身上的几片红梅花瓣。歌子招了招手,老狗略一旋身,便坐于她身旁。谷川微怔,他想起了伸向糖葫芦的那只手,再端详歌子女装的容貌,心下吃惊,很快吃惊又转为愉悦。载着雨的云沉在低空,雨滴瓢瓜溅豆地下起来。谷川站在歌子身后,撑开伞,手往前伸。倾盘的雨瞬间把谷川浇湿,他的心里却开了朵花。

那朵花在伞下抬头望向他,红梅发簪轻摇,清浅的笑意里有雨滴落下的细小水纹。谷川的头脑发热,他心里想,兜头而下的不是雨吧,是让人生出幻觉的酒吧,否则偷糖葫芦的少年,怎么就变成了眼下明眸皓齿的少女。

歌子忽地站起来,脚踩到自己的裙边,谷川下意识想扶她,她却推了谷川一把,猛地转身跳入河中,冲他做了个*脸,呼了一声狗,渐渐游远了。谷川眯眼看她仓皇逃离的背影,忽地想起自己路上碰见学堂老师的时候,也有这样小鹿般矫健逃跑的模样。但他是从来没有想过可以从河中游走,一时竟觉着歌子聪明伶俐。谷川的棕马静静地站在桥边,似乎也很爱这场酣畅淋漓的雨。

雨季过后,天气极晴朗,阳光照在赤墙灰瓦之上,一片耀眼的反光闪烁。日已偏斜的*昏,天际幻起一缕一缕的晚霞,像是水面涟漪,细细碎碎浮漾起来。半空便似散开了五色绸缎,光彩流离,四面却渐渐渗起黑,仿佛墨汁滴到水盂里,慢慢洇开了来。谷川的马已是一日不停蹄,给各家送新一批的天女像。想着要好好慰劳马儿,谷川便牵了马来草场,给马儿喂了水和草。碰巧撞上歌子在草场哭丧着脸,向父亲哀求一匹马。父亲应承下来,她选了一匹皮色油亮的栗马,穿着男装的缘故,给谷川一种英姿飒爽的感觉。

“天幕已黑,随爹爹回府吧。”谷川看见歌子父亲对女儿满脸宠溺的笑,又想起歌子的种种顽皮捣蛋,便觉一切都在情理之中。“爹爹,即使天幕是黑的,天色依旧是晴朗的,女儿要再多骑一会马。”歌子说着翻身上了马背,马脖子挂着的铃铛叮然作响,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花枝横斜中。月色如水,铃铛声渐远,再一次响起时,她果然又从花影摇曳中归来。待她下了马,她的父亲伸出温凉的一只手来,按在她额上:“回府吧,你娘该骂你了。”

天女啊,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像一束诱人的冰糖葫芦,又像朵独艳的红梅。清脆的铃铛声渐渐听不见了,谷川吃惊与痴迷的视线落在了空处。谷川牵着马儿回家,河水溅溅,晚风里都是青草树叶的清香。月色淡白,照得四下里如笼轻纱。天女啊,如果你能够听得到我的愿望,请你让我实现它。

3

歌子只觉乏到了极处,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着了。她人发着热,恍恍惚惚听见外面像是在嘈嘈切切地下雨。她坐起来穿了衣服,又拢了拢头发,踌蹰了一下方挑起帘子。谷川披着那日梅树下,她给他盖的披风,站在她的窗前。“你不该回来的。”谷川皱着眉,嗔怪道。歌子嘴角漾开一个红梅绽放般的笑,她的神色苍白无辜,可还是美得触目惊心。这一笑被谷川刻在眼底,成一抹良久的温柔。

歌子记得她生平第一次拥有一匹马的那天,母亲坐在餐桌前等她。她安置好马,才坐下吃重热好的菜。父亲假装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责骂了她几句,母亲便不好再多说,只叫她多吃些。她心不在焉地吃着,惦记着刚得的马儿,也没多吃几口母亲做的鱼,便放下碗筷声称吃饱了。她跑跳着,想去再看一看马儿,行至半途,脚下便生了根一般,怎么拔腿也动不了。那日父母遍寻她不见,却见原本空旷的西连廊庭前开了一树的梅花。

歌子变成梅树的那天晚上,做了个梦。她梦见天女,穿着粉色的薄纱,一节腕子上挂了只碧生生的玉镯,衬得肌肤胜雪。梦中的夜空和红梅镇的夜空不一样,青蓝、黛蓝、墨蓝,因着浓重的云色,深浅不一地交杂在一起。歌子醒来的时候,是在家中的庭院,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和腿,又望了望粉色的天空。一夜之间,便已经没有天真莽撞的神色。父母靠着梅树依偎而眠,故分别躺在歌子的两侧。歌子心中念力一动,指间便幻化出数朵红梅,缠绕着飞速旋转,形成梅花漩涡,托举父母回到房中休息。

歌子想起了好多事,比如她前世做梅树的时候,被劈过一道雷,原因是她开花太频繁,扰乱了秩序。她不懂什么秩序,她只是觉得前世的谷川太好看,因为她是棵梅树,所以只能开花表达自己的爱意。她想起她死去的时候,谷川也不难过,因为她是棵梅树,所以谷川坚信她会再长出来的。这一世久别重逢,即使前世记忆搁于脑后,谷川竟给了她一串糖葫芦,酿造了她少女时期心房的所有甜蜜。还给她撑过一次伞,挡掉所有倾盘洒落的雨。歌子悲哀地在心里请求,天女啊,如果你能够听得到我的愿望,请你让我实现它。我愿意,以我身躯,刻成你的神像。

歌子穿上大红嫁衣,嫁给谷川的那日,整个红梅镇的梅花都开得灼热绚丽。桥子在吹打声中沿着河边走,半路大雨倾盘而下,是要淹没天地的气势。歌子用了全部的灵力,所有红梅树都在地下暗暗地伸根,吸收雨水。然而只维持了半日,雨水终究酿成了洪灾。抬轿子的人四散而去,歌子自己掀开了红盖头,一脸早已预见命运的凄惨苦笑。她还是去见了谷川,她想和谷川拜堂,只是她怎么也没有预见,雕刻师会坐在她该敬茶的椅子上。洪水漫过门槛,歌子在心里哀求,天女啊,如果你能够听得到我的愿望,请你不要让我实现它。我不愿意,以我身躯,刻成你的神像。歌子没有和谷川拜堂,她离开了红梅镇,镇上的暴雨洪灾也因她的离去而停歇。

4

歌子嘴角漾开一个红梅绽放般的笑,她的神色苍白无辜,可还是美得触目惊心。她抱紧了谷川,谷川的下巴轻轻地顶在她的脑门上。“谷川,我很快就要变成一棵梅树了。以我身躯,刻成天女像,是躲不开的命运。所以我想回来,见一见你。”谷川的眼泪落下来,泪眼朦胧中,他看见了漫天的梅花。歌子的双臂变成了枝桠,柔软的身躯也变作了树干。树冠盛大遮天,镇上下起红梅雨。红梅轻轻柔柔地落下来,拂过谷川的脸,像一回轻柔的亲吻。

谷川酒量很浅,一日又喝醉了,歪在天女像旁睡着。半掩的衫子透出锁骨的萧瑟,长发倾泻肩头,眉间染尽哀愁的神色。思念刮过背脊打着冷颤,再没有人为他脱下唯一挡风的披风。总有小孩问父母,为什么年轻的雕刻师,喝醉了就靠在天女像旁睡觉。父母就会给小孩讲一个漫长的故事。

很久以前,一棵红梅树爱上了一个人,她见到那个人,就为他开花,不分季节,频繁地开。红梅树不懂得万物都有秩序,频繁地开花就是破坏了秩序,天空偶尔会霹几个雷惩罚她。红梅镇是一个雨季漫长的地方,自从人们察觉,雷总是劈在红梅树上,渐渐就不再靠近她了。红梅树好久也没有见到她喜欢的那个人,有一次,她身上着了火,那个人提了一桶水去浇灭了她身上的火。她就以为,只要身上着火,就可以见到那个人。频繁地开花是破坏了自然的秩序,频繁地起火则扰乱了人间的秩序。人间凡是花开得好的地方,总是战火不断。

这个漫长的故事,是在谷川终日喝醉以后才流传起来的,所以谷川从来没有清醒地听过完整的版本。他一直守护着天女像,直到红梅镇在一场战争中被夷为平地。人们都忘记了,歌子化为梅树的那一年,才二十一岁。所以她换回来的平安喜乐,也只有二十一年。谷川爱上十六七岁的歌子时,曾在心里哀求,天女啊,如若歌子是我梦里的红梅,求你撤走她背负的命运。

本期插画|RyoTakemasa

颜容

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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