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在惠州的生活,谁都知道是和朝云的爱情相关联的。从在*州那几年起,朝云就一直和苏东坡生活在一起,现在又随同他放逐出来。秦观赠她的诗说她美如春园,目似晨曦,而在“一路流放”的恶劣环境中,又是她毅然担起了主妇的责任:五十七岁老翁的饮食起居,要她照顾;不断的宾客,要她招呼;拮据的经济情况,要她张罗和调配。她从十几岁踏进当时杭州通判的府邸,到如今二十年来,看尽了苏家的兴衰荣辱。朝云到惠州时还年轻,才三十一岁。虽然与东坡相差二十多岁,但朝云聪明愉快,活泼有生气,二人情爱无殊。苏东坡一生的几个女人之中,朝云也最称知己。她爱慕苏东坡这个诗人,自己也很向往他那种精神境界。苏东坡对朝云在他年老随同他流离颠沛,不但把感激之情记之以文字,并且写诗赞美她。朝云又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她与苏东坡的感情,到后来与其说是情爱,不如说是友爱。
惠州梅花
朝云去世时,本在惠州陪伴父亲的苏过外出去买木材,并未在家。一个月后,直到八月初三,苏东坡才按照朝云的心愿,把她安葬在城西丰湖边的小山邻上一个隐僻的所在,坟墓离一座佛塔和几个寺院不远,后面有山坡分数条岗棱迤逦而上,长有大片松林,犹如衣裳的折纹,一道山溪从松林中宛转流出,落在山下,聚积成湖。站在墓旁则可以看西方山岭后的塔尖,听晨钟暮鼓,观云影松涛,僧人们更在墓旁修了一座六如亭,用以纪念这位女居士。
朝云
苏东坡对朝云的情爱,不但记在墓志铭上,还表现在他后来写的几首词上。在《悼朝云》那一首里,他以朝云的幼子夭折为恨,感慨岁月无情,不幸抛人而去,而他只能诵经以慰亡*。传说朝云下葬三天后,在夜里忽然风狂雨暴,第二天,有几个放羊的农人看见墓旁有巨大的足迹,大家因此相信是有佛陀来接引她同往西方极乐世界去了。苏东坡听闻此事,和儿子一同去细看那巨大的足迹,途中他突发异想,觉得朝云生在世上,想是要还前世欠下自己的一笔债,然而今世自己亏欠朝云的,又不知何时才可以偿还了。绍圣三年()十月,梅花又一次盛放。苏东坡想起了曾经写过的几首关于梅花的诗词,那本已足够显示他的才学的,现在则又作了一首,显然将长眠于地下的朝云也写入其中了:
玉骨哪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这首《西江月·梅花》是苏东坡贬谪惠州时的作品,具体时间当为绍圣三年(),词人已届耳顺之年。关于此词主题,宋人释惠洪《冷斋夜话》、陈鹄《耆旧续闻》以及王懋《野客丛书》等史料笔记上都认为是为悼念侍妾朝云所作。如《耆旧续闻》卷二云:“晁氏云:‘东坡有妾,名曰朝云、榴花,朝云死于岭外,东坡尝作《西江月》一阕,寓意于梅,所谓‘高情已逐晓云空’是也。惟榴花独存,故其词多及之,观‘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可见其意矣。”梅花和榴花,皆是东坡词中常见的意象,此言当不为虚。
西江月
上阕,抒写惠州梅花之风神。首句“玉骨哪愁瘴雾”,着重说梅花之内在风骨,说惠州的梅花生长在瘴疠之乡,却不怕瘴气的侵袭,风雪瘴雾之中还能傲然而立,完全是因为她既冰清玉洁,又温润坚强啊。宋代的广东沿海地区,原是一片瘴疠之地。中唐时,号称“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因谏佛骨贬为治所在今广东潮安的潮州刺史,只南出长安到秦岭脚下,便写诗嘱托家里人“好收吾骨瘴江边”,对将要去的地方满是悲观。反观这一句词,则充满了一种面对困境时的不以为意、从容淡定,显示出一种人生圆满的大智慧。接着“冰姿自有仙风”则着重说梅花之外在仪表,其冰雪般的肌体、神仙般的风致,当然是形容朝云的。只不过词人自己也是经历了许多患难而心中的信念始终如一,因此这两句也未必没有一点点自况的意味在内。
接下来“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两句,则可以看做是基于之前这两句的补充和延伸。梅花的丰神俊朗、仙姿飘飘,就连海上神仙看见后,也大起羡爱之情,于是派遣使者前来探望。只是这个使者又是谁呢?宋代朱彧《萍洲可谈》卷二有云:“海南诸国有倒掛雀,尾羽备五色,状如鹦鹉,形小似雀,夜则倒悬其身。”原来指的是苏东坡也曾在诗里提起过的岭南一种名为“倒挂子”,词人自注云:“岭南珍禽,有倒挂子,绿毛红喙,似鹦鹉而小,自海东来,非尘埃中物也”的小鸟。整个上阕,传神地勾勒出岭南梅花超尘脱俗的品质风韵。
下阕,追写梅花之形貌。以“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两句描述惠州梅花美丽天成,独有一番风致。据说,惠州的梅花含苞未放之时,花叶四周都是红色,开放之后,花瓣则洁白如雪,纤尘不染,而梅叶仍有红色,因此在梅而独具一格者,就像天生丽质的美人一样,施了铅粉反而不美,而如此颜色,自可游目骋情也。前两句,结合苏轼《殢人娇·赠朝云》中的“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闲窗下、敛云凝黛”等等来看,明显也是写朝云的。这层悼念朝云的意思,结合下一句“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来看,无疑更加明显,却又含而不露,空灵蕴藉,给人以深深的遐思。词虽托名咏梅,实则言近旨远,另有寄托。南宋张炎《词源》论及咏物词时曾道:“体物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绝妙。”也因这一标准,明代杨慎《词品》卷二:“古今梅词,以东坡此首为第一”,将其誉为空前绝后之作。那么,为什么说是“不与梨花同梦”呢?
作为诗歌大国,同时也是农耕文明社会的中国,像梅花梨花这些与农业有关的事物,很早就在各种形式的文学作品中被提到,而且各有专指的比较稳定的意象。如古往今来咏梅的诗歌词赋,或咏其风韵独胜,或摹其神形俱清,或赞其标格秀雅,或颂其节操凝重。凡此种种,最后都将梅花框定出一个品格上的范围,亦即它意之所指。要知道自宋以后,与仍多指闺怨、伤春等情愫的梨花相比,在对梅花的描写中传友情、抒闺怨之意渐歇渐止。这时的诗词,无论是之前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昏。”“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还是之后的“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以及“更无花态度,全是雪精神”“欲传春消息,不怕雪埋藏”的描述,不但成功地传写出梅花清幽香逸的独特风姿,更是一个遗貌取神的发展过程。而“不与梨花同梦”,恰恰可以镶嵌其中,交相辉映。
不与梨花同梦
根据记载,这首《西江月》很可能是他此生最后一首词作。就在惠州的新居落成之后大约两月光景,将他远谪到海南岛的旨意快马传来。据说,他曾写了两句诗,描写在春风中酣美的午睡,一边听房后寺院的钟声。只是这两句诗像平常一样传入朝中,引起了一些人的不快,导致了这样的结果。绍圣四年()五月里的一天,苏东坡正站在雷州半岛的南端等待客船,他的故事并未结束,但如今他的世情已了,尘缘已断。